前人的标题,我常想起《一个人所喜爱的》和《向一切告别》①。我未及写完前者时后者已至。最初,那“一切”只是从几个词开始,如同我无论在时间的每一处深坑裂隙,始终清晰可闻的鸟鸣,使我徘徊于上述两者之间。那么,这使我此生几欲成为一次侧耳倾听的动听鸟鸣,是否,只是那些停落于自杀者树林的死灵之声的历史化呢?而且,爱会向分离移动,一种比我所预想的更为宏奥的分离。惟有告别,才可听见从创世纪至今的被伤害、无法留住的事物消逝的沙沙声。向昨天的大都市告别,于我这最为容易。向一个个被毁掉的头脑的拿破仑式冲动告别,我眼见它们陷于一种虚妄的、小丑的敏捷。向弃绝知识者告别,当他们的骨骸锁在一起,成为一条头咬着尾巴的骷髅长蛇,对我狺狺讲述玄学。向罪欠者告别,于我这最为困难。我成为罪欠者,并非无迹可寻,但其线索,如愚人在未知之书上乱涂乱画,是对“写在沙上”的狂乱而拙劣的模仿。我发现我并不理解,什么是“写在沙上”,那个永久再现,不属于痕迹学领域的另一种法证现场。凡此种种,无需详列,均属决断可为我显现出其界标性的事物。那么,告别可以允诺“一个人所喜爱的”在歧义时代的清白正直吗?至少,告别是我与格格不入者在往昔,不知不觉签下的契约的解除。告别,是接受那不同于当时对立,而是在时间变化中渐渐形成的格格不入,而我们是怎样热衷于前者而忽略后者。我无法赋予告别一种升华,仿佛其中有何启示存在,而我就此可以去和语言的另一天交流。但是,惟有告别,是我被一个少年时代的自我承诺——“我希望在我身上永不产生社会性的迷惑”——再次认出的机会,我发现,它竟然默默穿越了一片横亘在岁月中的乱石丛林,仍在我眼前轻步而至,略略示意,无言寻问我,是否还可成为它的骑手。沃尔特·佩特的小说《马利乌斯:一个享乐主义者》中有一个令人难忘的句子:“雪一片片飘落并融化,主题一步步改变并消失”。我不记得它是在书的正文,还是叶芝撰写的序言中。这种融化,不只一次,而是许多次,在不同时代,在接触到它的每个人手中发生。我曾希望,写作就是这种融化。以后,我忘记了这一点,磕磕碰碰于诸多自我授予的责任。磕磕碰碰于各种美学与反美学的我,反对所写的一切不坠入粗鄙的我,反对所写的一切变得美丽的我。我磕磕碰碰于客观,只是在每个他人身上看见匆匆前行的我。我磕磕碰碰于主观,却看见所有的我,奔出每个陌生人的身体,如同暴徒穷追烂打,向虚无的空间没影点索取着什么。那些我以为可以通过把身体里的人群莎士比亚化,从而摆脱的事物,不断跟随我。我也在莎士比亚本身那里迟到。我究竟在摆脱什么?我已知而未能做到:怀疑会被清澈与轻快所平衡。可是,在那种清澈与轻快到来之前,我发现,我需重读少年之书。诺瓦利斯,无声逡巡于记忆深处,从未介入过我的语言与想象。这无声的逡巡,是比可见的影响更持久的影响。于是,当我跟随这无声的逡巡,我发现,我走在一支身心破碎者的队伍中,在黑色的太阳光下,一直走向世界四分五裂的心脏。在那里,我看见如群鸟飞落般,无数种心碎的方式。属于诺瓦利斯的那颗心,是如永久的大地底片般的亚特兰蒂斯。把晚期风格视为晚年风格,是庸人的末日银行。生命中有个分界时刻,经过它以后,人没有朋友。这是晚期风格到来的标志。不,它不是那个顺理成章的老人,而是一个被世界的心碎趋势追击的少年,可他对此浑然不惧,他并不是从未来,而是从“心脏的语气”,轻捷如落雪,刚刚到来一般闯入。黑塞,封面脱落的叶赛宁,缺页的《奥林匹斯的春天》,一卷《英诗金库》,我完全忘了读过还在书页空白处写下潦草字句的卢梭。属于我的那颗心,如果心碎,就碎成这些被遗忘的书页,我的少年之书。因为,未来是从人类的贫乏性吹来的寒风,只有从少年到少年的路才可穿行。不,没有任何旧与新的美化。少年是人生诸阶段中的沉默的警醒。“成为另一个人”的能力即再次成为一个少年的能力,所以,哦,大师们,如果所有的成熟性无法产生一个少年,又有何意义呢?在成为少年之中所从事的《未来作品方略》②,和在成为“新人”中所从事的,截然不同。对此,我未及充分准备,却必须立即开始。我在一种似乎再难以改善的匆匆草就中,面对那或将新生,或将猝灭的未来作品。面对新人的评判,“野人迟迟未答……他极想说,可是找不到字眼。即使在莎士比亚中也找不到。” ③——随着野人的沉默,如今,那个并非“新人”的少年是否已猝灭?成为少年而非“新人”,是否,即接受野人那喑哑的嘱托,把难以言状的一切,带离那个即使全宇宙也径直坠入其牢笼的“美丽新世界”,重新置于漂泊中?我不知道答案。即使在莎士比亚中也找不到。但是,“我还在学习”④。这句低语,是我所知一切中,惟一能够平衡和陪伴少年心意者。因为,未来是从人类的贫乏性吹来的寒风,只有从少年到少年的路才可穿行。① 前者出自奥迪塞乌斯·埃利蒂斯的长诗《小水手》,后者是罗伯特·格雷夫斯的自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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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比希摩斯的话语”关于诗艺/文学、思想史、亚细亚,不定期更新,希望持续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,也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。